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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鱼和法老
弗·纳苏先科 陈 戈译
地球像被闪电击毁的航船，只剩下
骨架和一堆灰烬，在太空中飘浮。
——阿洛伊齐尤斯·贝特朗
胡萝卜地被翻了又翻。尽头处一个妇女还在慢慢扒拉，那是安娜。她用铲子翻弄着田陇，但什么也没发现。昨天一场雨后，地里冒出些类似胡萝卜芽的绿尖儿，安娜一挖，真的，三个又大又好的胡萝卜，还有一窝，共五个!这是没翻过的一块地!安娜开始干起来，连呼吸也轻快多了。风从公路上带来机车难闻的气味。车站上在调车，车厢哐当作响。
一架小小的飞机在高空嗡嗡响。她停下翻掘，抬起头。上面很冷，戴氧气面罩的飞行员甲虫似的缩在机舱里。不幸的人，在起飞降落时永远害怕得瑟瑟抖。上面并不见得好。
封锁时期安娜五岁，从此记住了飞机轰炸时的隆隆声。这声音一辈子都忘不了，听到就感到恐惧，真希望小飞机别在头上盘旋。她叹口气，又开始挖起来。
时间不知不觉过去。背囊很快鼓了起来。安娜从口袋里掏出网兜开始往里面装胡萝卜。大约有五公斤左右。可以回家了。她扎紧背囊，艰难地从地上拖起来，背到肩上，一手提网兜，一手拿铁锹打从阿莫诺夫斯哨所的右边向街区的锅炉走去。热能管道铺设在短脚架上。为了不绕道，她扔下背囊，拖着东西从管道底下爬了过去，在另一边又重新拾起。那里没有路，走起来又滑又吃力。她步履踉跄，害怕摔到沟里去，两腿劈开着走。她乞求上帝，希望车站上没有列车。在铁路前是车库和垃圾场。安娜恍恍惚惚地穿过铁轨，只有一个念头：走过去，别绊倒了。在售票口旁的箱子上坐着茨冈人，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，叉着腿，叫卖着瓜子。周围蹦跳着一些麻雀。安娜想歇口气，但害怕放下背囊再也背不起来。背包带深勒在肩里。用尽最后的力气，安娜一瘸一拐地穿过两条街。火柴匣式的楼房已经看得见了。走进正门，一头钻进肮脏的电梯，摁下救命的电纽。
刺骨的北风吹着，风沙直往脸上扑，双手都麻木了。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拖来一袋卷心菜。
"刚偷来的，刚偷来的。要买赶快!"
他们都醉醺醺的，一身脏，从远处看就像啄食尸体的饿鹰。太阳落到屋后去了，风变得更加寒冷刺骨。安娜把最后一袋胡萝卜卖给了一个驼背老头，几乎什么都意识不到了，被风吹赶着跑回了家。
弗拉基米尔·伊万诺维奇迎头惊问：
"跑到哪儿去了?都不知道，该怎么办好……快脱衣服，脸上都没血色了。"
她都冻僵了，艰难地脱下短外衣，想把它挂上衣帽架，但掉落在地上。弗拉基米尔·伊万诺维奇拾了起来，把它挂在钩子上。
"瞧你这半死不活的模样。"
安娜差点没哭出来。
"就不会说些别的吗?你什么时候变得聪明点?在该死的工厂里和醉鬼骂娘的人在一起都变蠢了……"
"是的，很正确，有点儿。生活在社会里和社会相脱离是不可能的，而整个社会都在醉酒和偷窃。
人人都堕落了。"弗拉基米尔·伊万诺维奇挥了挥手，还有什么可说的。
厨房里很暖和。灯明晃晃的亮着。安娜把钱放到电冰箱上。
"到领退休金该够花的了……"
弗拉基米尔·伊万诺维奇缠着要了一千，他称之为一卢布。给了他最烂的一张。
"戒烟吧。医生怎么给你说的?"
"看到桶底再惜酒，为时已晚。"弗拉基米尔·伊万诺维奇开玩笑地说。他是机床制造厂的工匠，在缩编时被精减下来了。离退休还有半年时间，没有工作。老了，瘦了。晚上，他老是梦见机床砸在身上。正在读柏拉图。但有什么用呢……
喝完茶，弗拉基米尔·伊万诺维奇回到自己的小房间，听得到他在敲墙，希望邻居把收音机关小点。安娜像往常一样打开"三星"牌电视机，躺了下来。银幕上一片嘈杂：赤红肥胖的脸，桌子上是一排矿泉水瓶。开会的人慢慢地喝着那冒汽的水并不停咂嘴。安娜机械地想："要用多少瓶子呀!"前程似锦、衣着讲究的年轻部长向两旁的人微笑着。记者提出问题。部长庄重地回答，但是，如果他不喜欢某个问题的话，就避免正面答复。这是不诚实、不正直的。但有一点很清楚，他身居职位越高，撒谎次数也就越多。真希望弗拉基米尔说些尖酸刻薄的话给这个部长听。她喊道：
"弗拉基米尔!弗拉基米尔!"
他跑过来：
"怎么了?怎么了?"
"跟我坐坐吧!"
他坐到圈椅里，伸直腿，绷得紧紧的，上唇宽的猴脸儿痛苦地抽搐着。
"血压升高了。"他说。
"快吃克罗费林。"
"不能惯于吃药，亲爱的……"
他不经常称她为"亲爱的"，她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。他老得多快呀!不由生起怜悯之情。她感到全身疲惫，心突突地跳，她想说，上帝正把墓石压到她身上，但没说，她希望疼痛能很快过去，只消喘过气来就行。弗拉基米尔·伊万诺维奇怀疑起了什么，关掉"小匣子"，坐在黑暗中。一颗孤星向小窗中张望着。
"又是它。两天来它一直那……那么亮，但却不能驱散掉宇宙的黑暗。很奇怪，不是吗?"
"不要想它了。"
"我努力不想。但没成。我一看到它，就开始想，脑袋疼得裂了似的。害怕动弹……"
她害怕地看看他，最好别让他胡思乱想什么命运之星!他的脑袋有些不正常，经常做噩梦。
"天呀。"她低声道。
电话铃响了起来。弗拉基米尔·伊万诺维奇打开走廊里的灯，虚掩上门，对着话筒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。最后回来了，她问是谁。
"弄错号码了，没什么……"
"我真害怕夜晚的铃声……儿子一走，心里就一直不踏实。我不喜欢他的新工作。"
"工作就是工作，就像部队里的纪律一样，说啥也得干。斟给你酒你就喝下，没二话。对这类的事要求很严格，不干，就辞掉你。美金不能白给……"他勉强地笑起来。
"我指的不是这。"
"那你说的是什么?"
"你看到他腋下的手枪了么?就像强盗一样。"
"那又怎么了?应该的：押解贵重货物嘛。睡吧，小傻瓜……"
他坐在床沿上，细心地用被子掖紧她的肩。没有燃灯，黑暗中她面如白纸。忽然地痉挛般地紧紧抓住他的胳膊。
"弗拉基米尔……"
"怎么啦?"
"我快要死了……"
她开始翻滚起来，张着嘴，大口呼着气。真令人难以置信：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希望就走了。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。他叫来救护车，但已无济于事。长着叙利亚人红铜色络腮胡子的医生说道：
"晚了，阿斯克莱比在这也帮不上忙。"
"谁?"
"阿斯克莱比，一位大夫。他曾把死人救活，为此受到上帝的惩罚……"医生撇了撇嘴，"还有一点……专线工人在罢工。但别绝望，我们走另一条道，这样一来，把你夫人带到停尸所。顺便说一句，她很轻，就像小鱼一样……您要伴送吗?"
"何必呢?我还有别的事。"弗拉基米尔·伊万诺维奇嘟嚷道。他面无表情。医生转身问他的学生：
"明白他说什么吗?"
"他嘟囔什么来着?"
"他说，他还有别的事!"医生竖起一根手指，"令人难以置信!"
"你看，他麻木了。我们没有精力和他打交道。"
"不错……"
两个人都很生气。医生喊道：
"把床单拿来，毛巾!快点!我们没有时间磨蹭了!而你，亲爱的，离远点，别碍事!没有你，我们也行，你是一个没感情的人!怎么了你，像法老一样，还站着?见鬼，这么小的屋子，身子都转不开……"
他和弗拉基米尔·伊万诺维奇说话就像跟聋哑人打交道。
"把门打开!"
弗拉基米尔·伊万诺维奇沉重地转过身去，把小凳子放在门边。整个房间满地都是药片，踩在脚下咯吱响。他断续地喘着气，脸上仍旧毫无表情，像杆子一样伫在那，最后说：
"我不是像你们说的那样毫无感情。一小时之前我接到电话：儿子被打死了……子弹打死的……"
医生们相互望了一眼。
"现在明白了，为什么你妻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。"
"不，恰恰我什么都没告诉她……上帝仁慈!"弗拉基米尔·伊万诺维奇说着，用双手捂住可怕的脸。即使他哭一下也好。没有，忍住了。
"我们不想惹您生气，对不起。给您打一针镇静剂吧?"
"不，我想出远门……"
医生们没再说话。这样会更好些。上帝公平地给予了每个人他所能承受住的磨难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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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7-4-6 16:26:3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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